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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尘落花》序言

[日期:2007-05-21] 来源:汉语与中国文化  作者:邱崇丙 [字体: ]

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,能够成为诗人的妇女,大约有三种类型。

一类是富贵之家或者是受过教育的妇女,她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,条件优越,诗的才能得以发挥。她们的人数虽然不多,但她们的诗作,在文坛上并无逊色,而女性的细致纯真的感情,又为男性诗人所难以企及,能够在文学史上放一异彩。李清照就是这一类作者的杰出代表。《红楼梦》中写到的那些姑娘们,大都有些诗才,也是这一情况的反映。

另一类是不识字的劳动妇女,情之所至,随口吟唱,流传润色,遂为民歌。乐府中的《子夜歌》,就是其代表作,甚至孔子删订的《诗经》中,也有她们的创作。但多未留下作者姓名。因为她们既不会书写,也未想到有所建树,更无稿酬可得,不过是吐露心情而已。这一类人的诗,大多为别人所记录、收集,如《乐府诗集》。

还有一类就是风尘歌女了,包括富贵之家的歌姬、剧场女伶和青楼歌妓。职业使她们能歌善舞,身份又使她们失去封建礼教的诸多顾虑。她们甚至甘愿受到礼教的束缚而不可得。唐五代歌女徐月英《叙怀》诗写道:

 

为失三从泣泪频,此身何用处人伦。

虽然日逐笙歌乐,长羡荆钗与布裙。

 

这就使得他们能够敞开胸怀,吐露心声。职业使她们有一定的文化素养,而歌舞的熏陶,又启发了她们的灵性,使得她们接近诗歌。明代秦淮歌女张如玉有《过马十娘墓》一诗,可以从中看出她们艺术想象的才能。

 

花月人千古,乾坤土一抔。

霜疑铅粉剩,苔认翠钿留。

孤冢埋幽恨,寒烟怆暮愁。

相看怜病骨,清泪洒松楸。

 

    这一类人的事迹和诗歌,多散见于野史笔记中。如宋代洪迈撰《夷坚志》,元代夏庭芝辑《青楼集》,明代陈耀文编《花草粹编》,明代梅鼎祚撰《青泥莲花记》,清代赵庆帧著《青楼小名录》,清代余怀撰《板桥杂记》,清代李斗撰《扬州画舫录》,清代王韬撰《海陬冶游录》等。综合性图书多搜罗歌女之作,如《太平广记》。《全唐诗》曾将唐代妓女的诗歌辑为专卷,《全宋词》、《明诗综》也收录歌女创作的诗词。她们也偶有专集,如唐代薛涛有《洪度集》,清代柳如是有《戊寅草》等。

    中国是一个重视出身门第的国度。古代连商人子弟都不能做官,社会地位很低,更何况是风尘歌女。但中国还有另一句老话,叫“易地则皆然”,或者叫作“行行出状元”。人的才能被埋没、压抑,是很不幸的,但在另一种环境中,也可能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。不幸的环境,才智也许以非常独特的形式出现。花草树木可以在土壤中生长,也可以在悬崖峭壁的石缝中存活。这些风尘歌女之作,就如石缝中开出的野花,自有它鲜丽的靓点。

    关于歌女的色艺和遭遇,唐宋著名的诗人,在他们的作品中有过不少描述。他们起初的诗作,往往处于观赏的地位,即所谓“观妓”,记述她们精彩动人的歌舞表演。《青楼小名录》中,就辑录了许多文人赠给歌女的诗词。而能够引起感情共鸣的,当推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。他在浔阳江边送客,发现邻船有一位歌女在弹琵琶,经过交谈,得知了她的身世。

 

自言本是京城女,家在虾蟆陵下住。

十三学得琵琶成,名属教坊第一部。

曲罢曾教善才伏,妆成每被秋娘妒。

五陵年少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。

钿头云篦击节碎,血色罗裙泛酒污。

今年欢笑复明年,秋月春风等闲度。

弟走从军阿姨死,暮去朝来颜色故。

门前冷落车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。

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。

去来江口守空船,绕船明月江水寒。

夜深忽梦少年事,梦啼妆泪红阑干。

 

这可以算得古代歌女通常的遭遇。白居易听了她的叙述,联想到自己被贬谪,发出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的感叹,流下了同情和哀伤的泪水。

唐人偏重于欣赏同情,也流露出爱恋之情。

杜牧《赠别》诗:“娉娉袅袅十三馀,豆蔻梢头二月初。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。”在杜牧看来,这位雏妓比千小姐还要可爱。他在《遣怀》诗中又感慨系之:“落魄江南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 一般地说,良家妇女的感情,要被纳入封建礼教的轨道,而歌女则例外。她们在感情的世界里却可以出格,她们较良家妇女要大胆、浪漫得多,使得社会上某些文人雅士为之神魂颠倒,“拜倒在石榴裙下”。文人的感情,常常在她们身上爆发出火花。

宋人对于歌女的生涯,有更深刻的描述。已不限于观赏,有的陷入热恋之中。如晏几道《鹧鸪天》:

 

彩袖殷勤捧玉锺,当年拚却醉颜红。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    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.犹恐相逢是梦中。

 

有的则已超越个人情感的因素,对这种社会现象作更深层的思考。如欧阳修的《蝶恋花》:

 

庭院深深深几许?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。    雨横风狂三月暮,门掩黄昏,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
 

上片写景。这一处庭院高楼,是为达官贵人开设的高级歌楼妓馆。“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” ,既是写柳丝,也是指卧室的门帘,言歌女之多。楼高不见章台路,外表上看,这里是高楼华屋,富贵者在这里进进出出,好像人们过着豪华的生活,实际上却是容易被忽视的章台妓馆,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。下片用自然景色比喻歌女的处境,“雨横风狂三月暮”,她们备受蹂躏,在屈辱中消逝了青春。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,她们的痛苦,无处可诉,无人关注。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遭遇,而是整个社会对她们的冷漠,视若无睹。

元明以后的戏曲和小说,有关歌女的题材,已经作为社会问题来描述。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,显示了追求人性的尊严;《玉堂春落难逢夫》带有大团圆的色彩,反映了作者的同情和希望。

歌女之中也有一些成了社会名人,这自然与她们的色艺超群有关。另外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她们跟社会上层人物关系密切,往往能够介入政治。宋代名妓李师师,受到宋徽宗的青睐。《水浒》中写宋江想接受皇帝招安,曾经通过李师师打通关节。他赠给李师师一首乐府词,写道:

 

天南地北,问乾坤、何处可容狂客?借得山东烟水寨,来买凤城春色。翠袖围香,绛绡笼雪,一笑千金值。神仙体态,薄幸如何消得?

想芦叶滩头,蓼花汀畔,皓月空凝碧。六六雁行连八九,只等金鸡消息。义胆包天,忠肝盖地,四海无人识。离愁万种,醉乡一夜头白。

 

宋江为了达到政治目的,一方面表述梁山好汉的忠肝义胆,另一方面又把李师师赞扬为神仙体态,恭维巴结之意,溢于言表。不过,名妓毕竟是少数,能写诗的也是少数,多数都生活在屈辱之中。总的说来,历代歌女虽然是弱势群体,但她们在社会上的的影响,以及在文学艺术中的地位和作用,却是不可忽视的。

本书所辑录的是歌女们自己创作的诗词曲,不包括其它作家以歌女为题材的作品。歌女们的诗作,以直接的视角,反映她们不幸的遭遇,亲身的感受。她们在生活中挣扎,也在感情上挣扎。这是男性诗人所无法创作的特殊作品。每一首都隐含着一段情节和心理历程。这些花朵,任其飘零散落,殊为可惜,遂加选录钩沉,裒为一集。共四辑:第一辑,唐五代以前;第二辑,宋元;第三辑,明代;第四辑,清代(包括明末清初)。名之曰《风尘落花》。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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