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家煊：世说新语三则评说——被自杀，细小工作，有好酒

沈 家煊：

世说新语 三 则 评说——被 自杀，细小 工作，有 好酒

 

语言 可以 用来 指称 或者 描述 语言 自身，这是 人类 语言 区别于 动物 “语言” 的 特性 之一，叫做 语言 的 “自反性”。用来 指称 或者 描述 语言 自身 的 语言 就是 所谓 的 “元语”。有 一种 修辞 手法 就是 利用 人类 语言 的 “自反性”，也许 可以 叫做 “悖引”，就是 引用 大众 的 某种 惯常 说法 或者 你我 一时一地 的 说法 来 形成 一种 表面 的 悖逆，经常 用来 达到 反讽 的 效果。下面 是 3 个 实例。

一、被 自杀

佘 守亮，50岁，平顶山 煤业 集团 一职工，在 职业病 防治 医院 住院 治疗 矽肺病。一日，参加 完 朋友 的 喜宴，酒 后 回到 医院 与 一名 住院 的 老人 发生 冲突，打 了 老人 几 拳。医院 报警，警察 来 把 佘 戴上 手铐 带走。数天 后，家属 接到 通知 赶到 公安分局，等候 两 个 小时 以后，两位 副局长 当面 宣布：佘 守亮 出逃 后 自杀 身亡。家属 心想，佘 受到 的 处罚 只不过 是 拘留 10天 罚款 500元，很 小 的 事情，为什么 会 想不开 去 自杀？又 看见 尸体 头顶部 有 两 寸 多 长 的 钝器伤，左臂 骨折，右肘部 皮肉 翻裂 见骨，胸部 有 两处 血 脚印，后背 及 臀部 大面积 青紫 淤血，两膝 伤口 淤血，双手 腕部 发黑 发焦。佘 的 女儿 小佘 说：爸爸 不是 自杀，而是 被 自杀。（节录 自 网贴《平民 “自杀” 悬案 发生 在 公安局》）

【评说】“被 XX”（被 自杀、被 就业、被 幸福、被 中产），荣登 2009 年 “十大 流行语”社会 生活 类 榜首。XX 是 不及物 动词 或者 形容词，甚至 是 名词。有人 说 “被” 的 这个 特别 用法 是 表示 “被 强迫”，说 得 并且 不 到位。“被 自杀” 并不是 “被 强迫 自杀” 的 意思，因为 表达 的 实际 是 没有 自杀 而是 他杀，“被 就业” 也 并不是 “被 强迫 就业” 的 意思，因为 表达 的 实际 是 没有 就业 而是 待业。其实 这种 “被 XX” 是 “被 强 说成 XX” 的 意思：“被 强 说成 ‘自杀’”、“被 强 说成 ‘就业’”、“被 强 说成 ‘幸福’”、“被 强 说成 ‘中产 阶级’” 等等。这是 说话人 故意 把 “说” 的 动作 隐去，把 嘴上 说 的 当成 实际 做 的，通过 语言 和 行为 的 反差 产生 强烈 的 修辞 效果。这里 的 “自杀、就业” 等 字眼 就是 在 指称 这些 语词 自身，使 听者 特别 注意 这样 的 “说法” 及其 内涵。

注意 不要 把 这种 “被 XX” 跟 “被 房奴” 和 “（作品）被 上网” 那 类 “被 XX” 混同 起来。“被 房奴” 只是 “被 强迫 做 房奴” 的 意思，是 名词 “房奴” 临时 用作 动词，“（作品）被 上网” 只是 “作品 未经 作者 同意 被 放上 网” 的 意思，是 不及物 动词 “上网” 临时 用作 及物 动词。这种 “被 XX” 也 属于 修辞 手法，但 跟 “说成 XX” 无关。

还有 更 复杂 一点 的 情形。《天天 新报》（20100525）转载 新华社 专电，标题 是 《孔 泾源 司长 “被 采访”》，内容 是 说 某家 媒体 报导 国家 发改委 孔 泾源 司长 就 房产税 问题 接受 媒体 采访，而 记者 获悉 孔 司长 并且 没有 接受 过 这 家 媒体 采访。这个 “被 采访” 是 “被（说成）被 采访” 的 意思，因此 实际 是 两 个 邻接 的 “被” 合并 成为 了 一个。

【彭 泽润：读 了 沈 家煊 这些 论述，感觉 他 挖掘 了 每种 情况 的 个性 本质，但是 共性 挖掘 还 值得 商量。作者 大概 想 证明 这种 修辞 现象 是 语言 “自反性” 的 表现，但是 在 分类 讨论 中而且 对比 标准 不 一致。第一 类 强调 客观 事实 和 被 说 出来 的 事实 的 矛盾，第二 类 却 是 强调 词性 临时 借用 的 矛盾，第三 类 又 是 强调 结果 合并 和 还原 的 矛盾。不仅 这些 矛盾 本身 还 有些 值得 商量，而且 我们 还 发现 作者 并非 从 不同 标准 给 现象 分类，似乎 是 从 一个 标准 分出 的 3 个 类型。结果 不同 类别 中 有 相同 性质 的 例子，例如 在 第二 类 说到 名词 和 不 及物 动词 临时 改变 词性 的 现象，却 忘记 了第一 类 的 “被 幸福” 中 出现 了 形容词 临时 改变 词性 的 现象。

体现 动词 被动 意义 出现 在 动词 前 的 助词 “被” 出现 的 反常 修辞 用法。它 的 共性 到底 是 什么 呢？从 哲学 角度 说，就是 生活 的 反常 导致 语言 的 反常。以往 多 是 诗人 在 慢速 传播 的 纸张 上 流露 出来 的 对 感性 生活 的 反常 的 心情，所以 主要 是 在 实词 使用 上 反常；现在 是 百姓 在 快速 传播 的 网络 上 流露 出来 的 对 理性 生活 反常 的 心情，导致 在 虚词 使用 上 反常 的 新 现象。

从 语法 来看，就是 把 不 应该 出现 在 这个 位置 的 词 故意 出现 在 这个 位置，引起 信息 接受者 注意 其中 的 特殊 含义。这种 特殊 含义 可以 分成 两种：第一，被 说成，例如 “被 自杀”、“被 采访”；第二，被 不 情愿 地 变成，例如 “被 房奴”。

采用 的 语法 超常 手段 是：第一，名词、形容词 等 等 非动词 临时 当做 动词 用，例如 “被 房奴”；第二，不能 被动 的 非及物 动词 当做 能够 被动 的 及物 动词，例如 “被 自杀”；第三，可以 被动 的 动词 故意 加 引号 产生 超常 的 被动 意义，例如 “被 采访”。

其中 “被 采访” 似乎 跟 “被 说成 被 采访” 没有 变化 关系，其实 是 “被 造假 当做 采访”。我 就 遇到 这样 的 情况。有些 懒惰 的 记者 根据 我 提交 省 政协 会议 的 提案 的 书面 稿子 摘抄 以后，就 用 采访 的 口气 发 稿子，我 本人 是 看到 报纸 以后 才 知道 我 “被 采访” 的 “新闻”。这个 “被 采访” 也 可以 说 是 跟 反常 被动 搭车 的 现象，因为 其实 是 常规 的 “被 采访” 加 引号 表示 反语。

至于 语言 的 “自反性”，我们 叫做 语言 的 自我 解释 能力，很 值得 我们 关注。不过，这里 的 修辞 现象 只是 语言 用 反常 的 形式 表达 以前 用 常规 方式 表达 的 客观 世界 的 内容。激发 这种 反常 语言 形式 的 动力 是，客观 世界 这种 反常 行为 已经 司空见惯，必须 提醒 人们 高度 注意。】

二、细小 工作

在 连队，细小 工作 指 上不了 台面、立不了 项目 的 工作，比如 洒水 扫地 抹 桌子 等等。机会 有限，人员 众多，细小 工作 的 舞台 很 快 人满为患。师 里 负责 军校 招生 的 区 队长 老吴 虽然 牙齿 又 黑 又 黄，但 皮鞋 光可鉴人。老吴 洗脚 的 时候 徐 建国 说，吴 区 队长 你 的 皮鞋 怎么 这么 亮，跟 镜子 似的。老吴 得意 地 说，这 是 他 毕业 的 陆军 学院 的 传统，只是 现在 忙 得 顾不上 好好 擦。徐 建国 不失时机 地 问，怎么 擦 的 呀，怎么 才能 擦 这么 亮 呢？老吴 自然 把 自己 擦鞋 的 步骤 传授 了 一遍。徐 建国 以 好学 的 姿态 低 下 身 来 说 了 一句，我 来 试试。就 这样 他 包揽 了 这项 细小 工作。多年 以后，徐 建国 当了 营长，有 人 开 他 的 玩笑，说：现在 没有 细小 工作 的 机会 了 吧？他 毫不含糊 地 说：细小 工作 不是 工作，但 又是 基础 工作，明白 了 没有？（节录 自 《中国 新闻 周刊》2010年 第12 期，《作家 文摘》转载）

【评说】“细小 工作 不是 工作” 和 “这 不是 工作，但 又是 基础 工作”，这 两句 话 表面 上 看 不合 形式 逻辑，其实 是 在 “元语” 的 层面 上 遵循 形式 逻辑。“白马 非 马” 不合 形式 逻辑，但是 如果 “白马” 和 “马” 是 指 说的 语词 本身，情形 就 不同。下面 是 笔者 编写 的 一则 故事《赏马》：

国王有顽疾偏头疼，时时发作，悬赏求良医，告示全国称：凡有能治愈者，将赏以白马。白马者，乃国王心爱之宝物，举国闻名。民间有胡陀者挺身而出，妙手回春，药到病除。国王大喜，然想起诺言又略生悔意，乃对胡陀曰，寡人按约赏汝马一匹。胡陀机警，即时应曰：白马，非马也。

胡陀 的 应答 实际 是：（你 我 说 的）“白马” 不是 （一般 说 的）“马”。同样，营长 徐 建国 的 应答 实际 是：（连队 里 说 的）“细小 工作” 不是（一般 说 的）“工作”；这 不是（一般 说 的）“工作”，但 又是（我 说 的）“基础 工作”。这里 的 “工作”、“细小 工作”、“基础 工作”也 都是 指 说 的 词语 本身。这个 修辞 说法 亦庄亦谐，妙趣无穷。

【彭 泽润：这 是 词义 的 概括性 和 具体性 的 对立统一 造成 的 表面 矛盾 深层 统一 的 修辞 效果】

三、有 好 酒

阿Q 居住 的 鲁镇 假酒 泛滥，那 条 大街 上 七八家 酒店 家家 制假 售假，酒里 大量 掺水 还算 好 的，有的 干脆 拿 工业 酒精 勾兑 而成。唯有 镇西 的 一家 小铺 老老实实 做 生意，从来 不卖 假酒。镇上 的 百姓 于是 纷纷 说“那 一家 有 好 酒”、“那 一家 真 有 好 酒”、“那 一家 可 有 好 酒 呢”，异口同声，众口一词。某日，一群 人 又 围 在 一起 交口 称赞 那 一家“有 好 酒”，突然 过来 一个 莽撞 汉子 向 众人 大喝 一声 道：有 好 酒 有 好 酒，不仅 有 好 酒，而且 有 酒 呢，那 一家！众人 先 是 一怔，继而 面面向觑。沉默，久久 的 沉默。（转录 网帖“世说 新语·有 好 酒”，载“天涯 论坛——咬文 嚼字”）

【评说】“不仅 有 好酒，而且 有 酒”这 句 话 表面 上 看 十分 悖逆，但是 说话 的 逻辑 不等于 形式 逻辑 又 不悖于 形式 逻辑。假酒 算不算 酒？低 标准 算 酒，高 标准 就 不 算 酒。按 低标准 说话，可以 说“那 一家 有 好 酒”，按 高 标准 说话，应该 说“那 一家 有 酒”。那 位 莽撞 汉子 的 话 实际 是：你们 都 按 低 标准 说“有 好 酒”，我 不仅 按 低 标准 说“有 好 酒”，而且 按 高 标准 说“有 酒”。因此 这 是 一种 高 标准 的 说法 和 一种 低 标准 的 说法 之间 形成 递进 关系，“有 好 酒” 和 “有 酒” 都是 说法，都 指向 词语 本身。这个 修辞 说法 振聋发聩，使 人 深省，使 人 想起 “太虚幻境” 的 那 副 对联“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”。

【彭 泽润：这 还 是 词义 的 概括性 和 具体性 的 对立统一 造成 的 表面 矛盾 深层 统一 的 修辞 效果。“酒” 的 概括性 包括 不同 标准 程度 的 具体 的 酒。】

两 种 说法 之间 形成 递进 关系 的 例子 还 可以 举出 很多，比如 下面 两 句：

这 房价 不仅 中 收入 层 买 不起，而且 高 收入 层 也 买 不起 呢。

*这 房价 不仅 高 收入层 买 不起，而且 中 收入层 也 买 不起 呢。

一般 说 后 一句 不 符合 形式 逻辑 的 递进 关系，所以 是 病句。其实 后 一句 在 当下 注重 民生 的 特定 对话 语境 里 是 可以 说 的，表达 的 意思 是：你 口口声声 “高 收入层 买 不起”，我 不仅 说“高 收入层 买不起”，而且 还 说“中 收入层 买不起”，因为 从 民生 出发“中 收入层 买 不起” 比 “高 收入层 买 不起” 更 值得 关注，说 “中 收入层 买 不起” 比 说 “高 收入层 买 不起” 更 重要，说 什么 跟 你 想 强调 什么 有 关系。所以 后 一句 如果 成立 实际 是 两 种 重要性 不同 的“说法”之间 形成 递进 关系。

以上 三 则 “新语” 都是 利用 语言 的 “自反性” 故意 把 “名” 和 “实” 混淆，把 嘴上 “说 的” 当成 实际 “做 的”、“是 的”、“有 的”，把 “说 是 自杀” 当成 “自杀”，把 “说 是 细小 工作” 当成 “是 细小 工作”，把 “说 有 好 酒” 当成 “有 好 酒”，从而 达到 修辞 的 目的。有 意思 的 是，修辞 手法 中 还有 反过来 故意 把 实际 “做 的”、“是 的”、“有 的” 当成 嘴上 “说 的”。笔者 写 这 小文 的 时候 正值 漫画 大师 华 君武 仙逝，报上 登 了 他 的 一组 旧 作，其中 一幅 取名 “无题” 。人家 问 他 我们 忘记 写 “义” 了，他 回答：“你 忘记 给 钱 了”。这 是 把 实际 的 见利忘义 表现 成 忘 了 说 （写）“义” 这个 字。漫画家 经常 采用 这种 讽刺 手法。

【彭 泽润：语言 的 自反性？不如 说 语言 的 超常 和 语境 提示 共同 创造 的 语言 修辞 现象。】

——文章 来源：《当代 修辞学》2010年第4期

推荐 说明：

本文 通过 3 个 事例，详细 地 发掘 了 时下 流行语 “被自杀、细小 工作、有 好 酒” 3个 词 所表达 的 深层 含义，说明 了 它们 是 符合 形式 逻辑 和 修辞手法 的。表现 出 作者 深厚 的 语言学 功底，也 体现 了 作者 对 当代 语言 生活 的 关注 和 思考，以及 一个 语言学 工作者 的 语言 敏锐性。（任溪）